【周芬伶】 他曾在鏡前用剃刀刮自己鬍子,結果刮完後鏡中反射的卻是一張小孩的容顏;他也曾經在充滿熱與塵的沙漠公路上,如瘋子般的在天橋上對著高速來往的車輛大叫,告訴他們自己的秘密。
老屋在一座山坡上的旁枝小徑內,隱約可以聽到外頭的聲音,但卻隱密得少人知道有這麼一棟房子座落在這裡。
有十二扇門,不,十三扇,一扇封死,窗子二十幾扇,一雙又一雙的眼睛,也許偶有一陣大風吹過,窗戶會如眼睛般眨呀眨的開闔著,圍著庭院的那道紅磚牆,上頭透著水嫩發亮的青苔,開著幾朵不知名的小花,上頭還爬著幾隻蝸牛和甲蟲,有時侯還會有飛累了的蝴蝶或蜻蜓在這裡稍稍落腳,這面牆似乎天生就不是為了阻擋外物而存在,倒像是從大地筆直長出來的紅色庇護所。
院子裡頭的景致很豐富,紅的紫荊,綠的桑樹,紅的門檻,綠的水池,紅綠的落葉,紅磚跟青苔共生的圍牆;座落在後頭的屋子看起來風塵僕僕,雖然它哪兒都沒去過,灰的牆面,棕的風鈴,灰的屋瓦,棕的地板,灰棕色的欄桿,還有灰鐵跟棕木組成的老木作。沿著一條走道走進屋子裡頭,有一天井,上頭隱然可以看見刻意沒被清乾淨的蜘蛛結網,原呈八卦狀,想來是屋主不想趕盡殺絕。
這屋子從外面看來起碼有一兩年沒人住,屋內還有些落葉跟腳印,感覺上裡頭應該住著一戶愛好清淨和平的家人,爸爸在客廳裡邊讀書邊陪小孩寫字畫畫,媽媽在書房裡做做毛線活,順便幫女兒編頭髮,屋內每個角落都聽得到收音機傳來的音樂,還有木房子特有的淡的香氣,這是一個只存在於幻想的家。
可是老屋裡頭其實只住著一位女孩。
客廳擺放的照片裡頭,每張模糊的臉笑起來都那麼像個謎;老舊的沙發雖然常是空著,上頭卻好像總壓著什著不知名的重量;書架上的洋娃娃跟書一樣永遠不會老,顏色只會慢慢變深最後淡去;書架旁的那個角落所灑落那一道密陽,可能去年就已經抵達那裡。
走在走廊上隱約就可聽到廚房關不緊的水滴聲,證明幾近死寂的老屋其實還活著,時間還在房內四周走動。廚房外有一條清澈小水緩緩流過,有時候還會見到別處誤闖的魚,在水中優游著,並不著急回家。
老屋裡頭的時鐘轉動的速度極慢,每一個齒輪轉動的聲音都異常悠久清晰,推動秒針前進一格需要分鐘齒輪運作一週的時間,推動分針繞行鐘面一周,也需要時針繞行一周的時間,好像這屋子不慎跌進了光陰的影子最靠近自己腳邊的那一塊,並不輕易隨形遷徙。
女孩看起來永遠不到十歲,身體裡卻住著一個三十歲的女人。她總是喜歡在夏天把網子裡的西瓜放進水裡冰鎮,然後拿著鹽包跟盤子在屋簷下等著它清涼,女孩每天自己煮飯給自己吃,幫自己洗衣服洗澡,說點有趣的小故事逗自己開心,然後唱搖籃曲哄自己睡覺。
她開心的時候會把桌椅搬到門外,將文房四寶一字排開,在太陽底下寫寫書法。她喜歡種種小花,從外面的野地小心翼翼的將三株她喜歡的花朵,兩株隨意取的,還有五株她不算喜歡植物給移植到院子裡,她常常忘了將大門關上,關上了卻又將鑰匙插在上頭,總是喜歡在這個四合的庭院裡頭陪外面進來小狗玩耍,拿牛奶餅乾餵餵野貓咪。冬天有時會斷水,她喜歡用毛毯把自己包得緊緊的,提著水桶去山腳下提水,只為了澆院子裡頭的那些不知名的花草。
有時會無意經過的路人好奇探入頭來,她總是笑嘻嘻的出去跟他們打個招呼才回屋內,還有一次有一位男孩,不曉得門沒鎖,翻牆過來撿棒球,正巧給女孩撞見,兩人尷尬的看了彼此一下,然後笑了出來,可是男孩沒有主動表示想進一步認識女孩,而女孩也沒邀請男生進屋內喝個茶。
女孩並不孤僻,但習慣一個人生活。
她喜歡在撒滿溼潤月光的石礫路上,跟自己被夜晚拉長的影子嬉戲,在地上繞著月奔跑,先用自己的影子在地上玩起了皮影戲,再把自己的影子變成月亮斷線的風箏;她總是罩著白色的床單,把自己打扮成追逐著影子的鬼魂,再被床單的影子追逐,盡力的往光亮處跑來用自己的身體收納影子,再往黑暗處奔去讓影子吞噬身體。
女孩喜歡跟著自己的影子猜拳,奇蹟的是雖然她從沒贏過,卻也沒輸過,這樣的結果,令她感到滿足。
每當想跟人說話的時候,她就把電話簿拿出擺在桌上翻開,然後學著電視中的演員拿出放大鏡來尋找跟她的名字相同的人,用紅筆將她們一一圈選出來,再打電話給這些同名之人;她有時會從書桌的抽屜裡拿出信封,自己想像收件人的名字跟地址,貼上郵票將它們寄出,可是奇怪的是她從沒收到回信或查無此人的退信。
「你們還好嗎?」
「到底都到哪兒去了呢?」
女孩有時感到好奇,想再寫信去問候這些被她寄出的信件,可是她早已忘了那些名字跟地址。
在一個秋天的盡頭,一日突然有一位外觀奇特,年紀看起來比女孩大不了多少的男孩,來到老屋的門口拜訪。男孩頭上戴頂巴拉馬帽,穿著過鬆的白襯衫,過緊的吊帶褲,手上還提著一個行李箱。
他有禮貌的將帽子拿下鞠躬說:
「女士您好,我是一個偷搭郵務火車四處流浪的旅人,有幸在車上收到您的信,特地前來赴約。」
男孩跟女孩表示他數十年前外表像五十歲的男人,內心卻像個孩子,思考像個孩子,像個孩子般哭泣、歡樂,也孤單得像個孩子。多年以後,他在一個白日到處響著電車鈴聲的城市裡,刻意把那個小男孩給遺棄,他寧願選擇當一個身體裡面住著老人的小孩。
「那樣比較不會浪費空間」,他說,「因為旅人往往難找到容身之處。」
他曾經像拿著鐮刀收割稻穗麥稈的農人,在鏡前用剃刀刮自己鬍子,結果刮完後鏡中反射的卻是一張小孩的容顏;他也曾經在充滿熱與塵的沙漠公路上,如瘋子般的在天橋上對著高速來往的車輛大叫,告訴他們自己的秘密。後來的後來,他在某家飄著咖啡香的書店門口,與那個從前被他遺棄的男孩偶然相遇,可是小男孩的眼神早已無悲亦無喜,只見黑暗的深邃。
他說他在夜裡的火車上,趁著經過平交道跟城市稍縱即逝的光線,緩慢的讀著女孩的信,淡淡流著兩行帶點塵埃的淚,像洗清淨白沙灘的墨黑海水。
他懂得那種魂體相錯的感覺,他說其實他並不喜歡到處浪蕩漂泊,而是命中註定只能不斷離開,也許就像他們說的他只能在漂泊中安息,即便如此,他早已是個對不同的景色與人事,感到無比厭倦的老男孩。
女孩一輩子都住在一顆清澈的眼睛中,那是小王子在他的小小行星上,快樂時會想到的那種小小外行星,上面爬滿藤蔓的睫毛,寂寞雲霧的眼白,還有黑色四瓣幸運草的瞳孔,不需要看見外面的世界;她不太懂男孩在講什麼,不過沒關係,她喜歡男孩那身講究得有點奇怪的打扮,還有他說「只能不斷離開」這句話的語氣,好像在過度誇大的正經中,有什麼事情竟真被觸動了一般。
兩人一見如故,女孩邀請老男孩留下來共度幾個冬日,老男孩欣然接受。漫漫冬日,兩人各自手中握著一杯熱可可取暖,好整以暇的趴在走起路來會有咯咯聲的木頭地板上用炭筆畫圖,女孩喜歡包著毯子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轉了靜音的老電影,老男孩則在一旁刻著他心愛的肖形印。
兩人有時一起到書房裡,給彼此大聲的朗誦著阿赫瑪托娃、普拉絲與葉慈的詩句。
年少時
我們是如此的相愛
卻又如此無知
每次讀到精采的地方,女孩總會興奮的大叫大鬧繞著男孩轉,男孩則反握著女孩的手,像圍著營火發出嗚嗚叫聲的小印地安人,在原地亂轉。有時兩人在深夜裡會靜靜的坐在客廳古老的沙發上,不發一語,只為了等待天明來時,看看誰先睡著。
隔著一道牆,女孩與男孩在各自的房間裡頭,在寒氣中哆嗦著身體,仰著頭在昏黃燈泡下的虛空中,吸了一口好冷好悠長的氣,然後費盡全部的力氣編寫著所有關於夏天的故事,只為了好好度過這個好冷好美的冬天。
前一日山坡上下起了寒流雨,隔天的路面上冒出結霜的煙霧,像是溫泉般雲霧飄渺,卻溼冷如冰晶,有時霧氣像條牛奶做成的蛇一樣,冉冉的從山上蜿蜒往山下爬去,把每個行人的腰部以上都給吞掉,飄到樹林深處跟咖啡色的林蔭溶合,成了一杯還沒調勻卻已經漂浮在空中的巧克力牛奶。
女孩喜歡在這時走出戶外,順著飄著如同群星般細微顆粒的白色銀河往下走,跟每個無頭的行人問好。
「您好,請問您是張伯伯的雙腳嗎?」
「不,你好,我是林叔叔的雙手。」
「哎呀,林阿姨您的包包好漂亮啊。」
「哪裡的話,出門匆匆忙忙提的,見不得人的。」
她盡其所能的想像每一個場景,每一個對話,好像這些人都是看著自己長大疼愛自己的鄰居或家人,在恍惚的大霧中,好似一切的一切都聚攏在一塊兒,自己是人,是物,也是融化在霧中的風景,只留下她迴盪虛空的自言自語。可是其實她從沒跟任何一個巧遇的行人打過招呼,偶爾還會有一輛轎車呼嘯而過,像是突然衝出大霧準備靠岸的船隻,引得想得入神的她,如驚慌失措的麻雀往路旁跳躍躲避而去。
那天早上,女孩提著皮箱送男孩出門,他大衣的領子還沾著一點奶油白的髮油,像是塗在砂眼上黏黏濁濁的盤尼西林,走到山腳下,男孩忍不住回頭,忍不住大喊,男孩忍不住不可原諒地大喊,聽不見的女孩,在男孩不可原諒的嘴型裡頭,在笑望間突然懂了,像古老的民歌裡頭所唱的,女孩知道只能不斷離開的男孩,不會再回來了。
老男孩走了,女孩繼續原來的生活,好像未曾有人來訪,女孩把電視的音量再次打開,將多出來的寢具收到櫃子裡,把那些邊角都磨破的詩集跟洋娃娃都藏到床底下,把纖細易傷的心再次收到寶物盒裡。女孩培養了新嗜好,她喜歡在冬日的下雨天穿著雨衣,再撐把多餘的傘漫步在蕭瑟的林道,走到山下路口的便利商店買一杯熱可可,然後花上半個下午的時間駐足在書架旁翻閱書籍,直到有一天他們悄悄把書都上了封套,女孩再也不去買熱可可。
她習慣著沿著山下的紅磚道一路走到公車站牌,花上大把時間坐在站牌裡頭發呆,看著來往上下車的旅人,還有總是轉個不停的公車,不像是要待在那等人,也不是要搭車離開,她就是笑盈盈的坐在那直到太陽下山。
那年夏天到了,天氣卻變得異常冰冷,院子裡夜裡開出了異常巨大的食肉花,散發出妖艷的費洛蒙,屋外繞著玄關燈飛舞的夜蛾,像皮影戲般在燈罩內掙扎的振翅拍動,女孩開始喜歡在入夜時,拿著手電筒,既興奮又害怕的躲在棉被底下讀著愛倫坡的故事。
黑貓跳過圍牆,把月削成兩半,金甲蟲在地上緩緩爬著,不曉得是幾天還是有多少年,就這樣在愛倫坡的故事中過去。
女孩把頭髮紮起,換上黑素的衣服,臉色越來越荒寒,她獨自生活著,煮飯給自己吃,幫自己洗衣服洗澡,說點有趣的小故事逗自己開心,然後唱搖籃曲哄自己睡覺,直到有天晚上她在院子晾衣服,屋外傳來一個熟悉的腳步聲。
「是她……」
「她回來了!」
女孩告訴自己,她始終保持著自言自語的習慣。
女孩衝了出去巷口,卻只看到一位似曾相識的女士,手裡拿著一張紙條,一串鑰匙,好像是要來找新厝的樣子。
「妳!」
女孩管不了那麼多朝著那位女士衝過去。
「妳跑哪去了?」
「我已經在這等太久。」
一向沉靜的女孩激動的流下淚來,可是女士卻一點都沒吃驚的樣子,表情始終保持冷默。女孩發現自己身體開始透明,像是被罩上一層毛玻璃,而自己的臉也慢慢變老,轉而模糊。女孩最後的記憶,就是發現自己的臉跟那位女士變得一模一樣,還有那句在她耳邊始終消散不了的「不斷離開」。
山上飄下了一陣濃霧,女孩身體透明得叫人一眼望穿,女士緩緩的抬起頭,看著苦笑女孩的眼睛,投擲了一個令人難忘的神情,女孩的身體穿過了正準備輕觸她臉龐的雙手,如其所願散化成霧中風景。
「原來妳一直在這裡……」
女孩的身影消逝,跟著女士迴盪在風中的話語。
拿著鑰匙的女士走到老屋前,鑰匙孔四周散發著月亮從太陽那盜來的淡淡光芒,她推開半掩的大門,看了看屋子內的四周,不知何時已轉成多年前的荒煙漫草,好似遊樂場裡誤闖的孩子,在四時流逝的旋轉之門中,看見成真的夢再度成真的夢,女士緩緩的走進裡頭。
「而你歸來……」,她自言自語著,宛若沉靜的女孩。
身影逐漸隱沒在古老的庭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