要自自然然做女人和人,真不是一樁容易的事!
相形之下,男人和人經常是可以畫等號的,除非他們不想做人。
小時候,第一次聽見「真人」這個名詞,
心嚮往之,慢慢卻發現真人都是男人。
從少年開始,就特別受到紅樓中的二尤吸引。一條線索就被戲劇、電影和小說本身延續著,不曾斷落。
書中評尤二姐的品貌是「溫柔標緻言談行事勝鳳姐五分」。又從賈珍、賈璉的眼光看尤三姐,評曰:「所見過的上下貴賤若干女子,皆未有此綽約風流者」。甚或連寶玉都對柳湘蓮說:「真真一對尤物,她又姓尤。」
由於都是舊時代的女子,尤二姐、尤三姐當然扮演不了何種社會角色。但是天生麗質,卻不管歡不歡喜都得當美女,也就是傳統的薄命紅顏。
可憐見兒,那尤二姐被賈璉拐做二房,後來死於元配王熙鳳的歹毒手段。那頗有主見的尤三姐,雖然試圖主導自己的命運,自擇婚配,卻也慘烈地犧牲了!
兩三百年前了,尤三姐竟然說出:「恁你們揀擇,雖是富比石崇,才過子建,貌比潘安的,我心裡進不去,也白過了一生。選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」。煞是不已。
既得絕色
在「紅樓夢」六十五回中,尤三姐對一同呷酒的賈璉、賈珍的評價是:「他兄弟二人竟全無一點別識別見,連口中一句響亮話都沒有,不過是酒色二字而已。」於是,她自己高談闊論,任意揮霍灑落一陣,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樂。竟真的是她嫖了男人,並非淫了她。一時她的酒足興盡,也不容他兄弟多坐,攆了出去,自己關門睡去了。
然而,在同回中又評述尤三姐:「天生脾氣不堪,仗著自己風流標致,偏要打扮的出色,另式做出許多萬人不及的淫情浪態,哄的男子們垂涎落魄,欲近不能,欲遠不捨,迷離顛倒,他以為樂。」
關於尤三姐這個人物,除了前述,尚有好幾個段落都把她說的比前一段還要放蕩不羈、無恥老辣。但是,也有許多版本將尤三姐的一些不檢行為刪節掉了,似乎是在對應之後的貞烈?
且看柳二郎悔婚時竟對寶玉口不擇言道:「東府裡除了那兩頭石獅子乾淨,只怕貓兒、狗兒都不乾淨。」
寶玉前此也曾對柳湘蓮說:「你原本要一個絕色,如今既得了個絕色便罷了,何必再疑?」
但是柳二郎卻決意討回做為信物的鴛鴦劍。尤三姐知意對方嫌自己是淫奔無恥之流,不屑為妻。便摘下劍來,將雌鋒隱在肘後,左手將劍與鞘送與湘蓮,右手回肘往項上一橫,自刎死亡。
急轉直下的結局,表現出尤三姐的果敢至情,絕非朝更夕改之人。直到此時,柳湘蓮這個在書中被描述成冷面冷心、無情無義的標致男人才幡然驚悟:「我並不知是這等賢妻,可敬,可敬。」之後又扶屍和扶棺痛哭兩場,並用雄劍斬斷萬根煩惱絲,隨道士遠逸。
不知曹雪芹的原意為何?但是,有一點十分顯著,便是尤三姐這個人物被置於蕩女和貞女兩端,一般人怕也和柳湘蓮一樣世俗。不過,透悉世相的作者,也大有可能創造一個魅力四射的女性,在擇定對象之後,才表現出專一執著,而且並非傳統意義上的女子片面貞烈而已。
貞與不貞
尤三姐能夠洞悉身邊男人不過「酒色」二字,現代女性,除了需要受騙的乖乖傻女,誰人不識男子那點淺薄心思?即令到了今天一夜情普遍發生的夜店,做為浪蕩子的城市獵人都在感嘆,貌似浪女的女性最難上鉤。問題取決於女人的心。喜歡上了,不要說像尤三姐那時代都可以自選對象,更不要說現今有人自薦枕蓆了。貞與不貞,取決於自律,而非男女雙重標準。由來就無人以貞淫來判定男人!不是嗎?
英國女作家吳爾芙也早在百餘年前說過:劍影投射在女人的廣大生命中。這把劍一端是習俗、傳統與秩序──符合準則的一切。另一端是──假如你夠瘋狂而想去跨越它,選擇離經叛道的生活,則是雜亂無章,悖離常軌的一切。跨越劍影或許給女人帶來有趣的人生,卻肯定充滿危險。尤三姐才跨出劍影小小一步,就死於鴛鴦劍下了。同時,觀諸古今中外文學中的眾多女子,莫不如此。
包法利夫人不甘於平庸生活,兩次失陷婚外情的結果,是服砒霜自殺;安娜卡列妮娜也為追逐愛情,喪生火車輪下。做為青樓女子,茶花女不敵俗見病困而死;而烈性的杜十娘則為不值的負心漢沉江而亡。
到了幾乎沒有一個像樣女人的「水滸傳」裡,潘金蓮儼然今古淫婦,橫死在代表綱常的武松之手;遠遠不及有著相仿命運的卡門,至少吉普賽的血統,讓她生前活得像一隻自由的鳥兒,而且死於愛她想要獨佔她的男人之手。
在中國傳統的文學作品裡,恐怕只有「聊齋」裡的女性,因為身為鬼狐妖才能置身禮教之外,並被賦予了姿色之外更多的靈性、才情,甚至居於強者地位。不過,一切仍然無法跳脫男性對女性的設限。
性別出走
不能不思及「浮生六記」裡的云娘。當有不少人視她理想妻子,是個最正統合轍的女人。何況,又幸運地嫁給一個志同道合的丈夫。荒謬的是,她卻為了給夫婿納妾受挫而病亡,死時猶盼來生相會。難道竟無絲毫委曲?
直到易卜生寫「傀儡家庭」,覺醒了的諾拉,才演出了破天荒的驚人「出走」。年輕的時候,不禁質疑她要走到哪兒去?又能走多遠?
無意中談到了蘇偉貞題為「三個出走的女人」的論文。她從三篇當代女性小說中,探討了三種出走模式。分別是八十年代袁瓊瓊的「自己的天空」──由家庭出走;九十年代曹麗娟的「童女之舞」──從性別出走;世紀末張瀛太的「西藏愛人」──從身分認同山走。
這三篇小說中的女主角,分別經由家庭、姓別、身分認同中出走,蘇偉貞認為是建構了女性出走的三大面向。最後總結:女性出走,是一種姿態,也是一種文學效應。
我也像所有關懷女性出走議題的人一樣,想要知道她們有哪些路可走?又走上了哪些道路?雖然出走的目的並不在回家,而且許多時候也回不去了。但是,八十年代,在紐約,我讀到一本當時的流行小說──美國女作家艾瑞卡.張的「怕飛」。令人驚詫的是女主角在外邊瘋玩一陣,卻又若無其事的回家了!
回顧古昔男子多以女性為色欲對象,女性的價值自然不高。紅樓二尤被看成尤物,還是出自愛女性的怡紅公子之口,更不要說柳湘達之輩追求的 只是絕色。膾炙人口的「飄」裡面,女主人公郝思佳是個大美女,依恃的仍然是美色和男人。只不過生命力超強之外,而且有血有肉有自我多了!那份自私,算是朝前跨出一大步。
在當今社會的真實情境中,雖然吳爾芙的「劍影說」依然發生作用,但 是女性可選的路途畢竟寬廣許多。這當兒不僅男性逐漸開始以同類對待女性,女性自身也經由變造樹立起人格來。
若論希拉蕊,在嚴峻陽剛的政界,任怎麼說也是表現不俗。再說珍芳達,戲裡戲外都是大為出眾,是一號人物。而大紅大紫的歐普拉,人氣和影響力,再加上十數億美金的身價,豈容小覷?
問題來了。希拉蕊、珍芳達、歐普拉這三位女性的社會角色都扮演的十分出色,但是亦兼具女性角色的她們這個部份是否受到壓抑,或者是能夠適性的發揮呢?
成功會扭曲人,尤其是女人。雖然這三位女性都具有足夠的自信,而且也十分獨立自主,既定的社會規範看起來框限不了她們,其實卻仍舊隱然受制。
以珍芳達為例,嫁給法國導演羅傑華汀時,被塑造成豔星。嫁給CNN總裁泰德華納後,卻扮演起可憐女人的角色來了。她在自傳中爆料,陪丈夫玩三P,委曲又求不了全,成了恨事。想當年支持越戰、抽掉兩根肋骨拍攝風行世界的建功錄影帶,跟老爸亨利芳達拍金像獎電影「金池塘」,又拍了標榜女性友情,令女性大為感動的影片「茱麗葉」……,曾幾何時,她竟讓把她當成楷模的女眾們灰心失望了!至於希拉蕊,則在私領域中,亦遭到貴為世界領袖的老公背叛,讓她顏面無光。而,歐普拉不僅童年受虐,而且又曾被性騷擾。
完整的人
兩性關係,總是令女人在公共領域中受損,看來這是普世現象。這是因為女性比男性更容易失陷於愛情,進而失去自我,因此難免宿命性地注定活在背叛之中。對於一味屈服於無盡欲望,只會對女人從事征服和佔有的男性而言,根本無法理解女性尋覓知音和愛人的理想,更不要說做為靈魂伴侶的夢想終必幻滅了!
尤三姐幸虧死的早,否則文學中其他那些姐妹,面對著比現實還要嚴酷的人生,演繹的還要慘痛。當純真和剛烈被歲月消蝕殆盡,在容顏上所形成的滄桑和虛無,讓人豈非更加不忍和難堪?
看來,要自自然然做女人和人,真不是一樁容易的事!相形之下,男人和人經常是可以畫等號的,除非他們不想做人。小時候,第一次聽見「真人」這個名詞,心嚮往之,慢慢卻發現真人都是男人。由於真人是純粹的人,而女人做人卻非得打個七折八扣。總的來說,終究算不上是一個充分完整的人。
穎慧和口才便給的陳文茜,在被大眾認可之前,由於身姿上凸出的性徵,不免受到輕慢。足證人們在看見女人之前,是無視於才情,更不要說人格的了!十分慶幸,在她身上不再看見過往女強人的咄咄逼人。又何必做假男人,而且是不良的那款呢?十分欣賞她終於能夠不失女人地去做人了。
透過媒體報導,得知中共副總理吳儀「裸退」的消息,心生景仰。多麼輝耀的人格啊!這與從台灣之子變成台灣之恥的下台後的陳水扁對照,是何等的天壤之別?女人中也有令鬚眉汗顏的人,這就不再以男女論英雄,而是以人格比高下了。
從「裸退」二字,突發異想,便玩起文字遊戲來了。在同樣的時代裡,至今尚有採取「裸進」為晉身階的女性,著實令人哀矜啊!
「紅樓夢」第二回裡,曹雪芹藉賈雨村之口說:「天地有正氣和邪氣兩種。若碰上正邪氣交會而生的男人,則上不能成為仁人君子,下則亦不能為大兇大惡。置於萬萬人之中,其聰明靈秀之氣,則在萬萬人之上;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,又在萬萬人之下。若生於公侯富貴之家,則為情痴情種;若生於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;縱再偶生於薄祚寒門,斷不能為走卒健像,甘遭庸人驅制駕馭,亦為奇優名娼。」
依我看來,世間,大仁大惡者畢竟少數,反倒是秉正邪二氣者居多。曹雪芹是鮮有的謳歌女性的人,在那麼古遠的年月裡,就能以「正邪說」來論人,而不只以男女性別分際。再持平不過了,不是麼?
我認為,人還是以情性和人格來分為好。女人嘛,在做女人之前,得先做人,一個完整的人。